太宰治生前照片



 
文/銀色快手 日本文學評論家


很多人無法理解太宰治,總以為他就像〈維榮之妻〉裡的男主角大谷穰治,是沉溺於花天酒地的浪蕩子,有事沒事嚷嚷著「苦惱啊,苦惱」,卻不願意積極作為來面對他的真實人生。我想,假使太宰治生在春秋時代,孔子看到他那副德性,肯定搖頭嘆氣,說他「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充其量不過是個聰明的人渣。

這是多麼殘酷的誤解!

身為地主家庭的么子(排行第六),理應享受榮華富貴,但他卻背離了家庭與親人,終其一生受命運擺布身不由己。

他長得帥是事實沒錯,在當時可以說是文學界的頭號型男,而他荏弱纖細以及容易受傷的氣質,更激發女人「好想要保護他」的母性本能,甚至不惜捨身同他殉情。直至今日,在日本仍有為數不少的讀者粉絲為他瘋狂。那步步令人深陷欲罷不能的文字魔力,在近代日本文學史上幾乎無人能出其右。

 

是怎樣的環境造就了他異於常人的氣質?

應從太宰的童年時代說起。

在鄉下寺院旁的墓地上,太宰試著轉動象徵著命運的鐵輪,女佣告訴他說,轉動的鐵輪一旦停下來,開始逆轉,那人就會下地獄;結果,每一個鐵輪竟像是互相約定好似地,不停地逆轉。太宰一邊哭一邊不停轉動著鐵輪,「我要去地獄了!」

這是由太宰治最初的小說〈回憶〉中摘錄的一段故事。

直到三十九歲投入玉川上水自殺為止,這十幾年的歲月,他的人生艱難地走向地獄的盡頭,愈愛愈墮落。

看不見光亮的黑暗中,他對於生活徹底地絕望了。想透過寫作去證明自己的存在,必得有超越地獄的意志力,然而,愈是想超越,他卻愈是犯下更多無可彌補的罪惡與醜惡的行徑。而且,與他的意志恰好相反,他一天比一天陷入更深的地獄。

他的苦惱,是必須獨自一人承擔的一種特殊的苦惱,在於身分得不到認同,在於至高的理想無法達成,在於不斷嚴厲地批判自己,不容任何虛偽矯飾。一旦著墨於筆端,便使其隨時保有清晰的自覺,忠實呈現人性幽微、不堪入目之卑屈,縱使不能為真理的十字架犧牲,成為眾人景仰的聖徒,也要活得無愧於心、無愧於天地。

他是如此地任性妄為,自顧自地毀壞世俗體制建立的一切,卻無意建構新的理想和價值。〈維榮之妻〉裡,太宰藉由酒鬼丈夫的詩句,說出「文明的結果是個大笑話」,看似睥睨一切,眼中只有酒的好處,卻忘了妻子的溫柔。

故事中並以十五世紀法國詩人「法蘭索瓦.維榮」這位一生放浪形骸、命運多舛,充滿悲劇性與話題性的文學天才自況,通過自我解嘲來抒發內心的不安。唯一能把握的真實,只有他那近乎「虛妄」的毀滅意圖,而能夠徹底擺脫現世羈絆的自由境界,除了死亡以外,沒有第二條選擇之路。

身為酒鬼與作家之妻的佐知,為了丈夫受盡磨難,卻仍不願放棄這段婚姻,在旁人眼裡或許是個不幸的女人,但只有她最能理解大谷性格上的缺陷和陰暗面。

她堅毅地扛起應該是男人負擔的家計甚至債務,恆久的耐心與智慧,一點一滴的包容,像蚌殼一樣用脆弱的內裡,逐漸,將傷害人的砂粒,圓融成珍珠般的愛情,體現日本傳統女性柔韌敦厚的美德。也讓讀者心領神會,維繫著婚姻的不單單是雙方的相愛相知,更多的是理解、尊重和包容,才能夠一直相守到白頭。

謊言說了一百次,很可能變成真的。作為一個具有地主氣質的貴族末裔,太宰治從未享受到來自財富或權勢的種種好處;且,他自幼便已意識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潛藏的優越感與他嚮往的無產階級革命,更加深了他內心的強烈矛盾。

即使表面上他渴望受人尊敬,企圖塑造一種崇高的人物形象作為理想,然而,內心卻隱藏著極其旺盛的食欲、性欲、物質欲。太宰治對此深感虛偽和欺騙,內疚感也油然而生。

他誠實而正直,但不代表他不說謊。與其說他為了活下去必須欺瞞自己,去違背他所遵循的那些人生準則,不如說他是個技藝高明的說謊者。如果說謊不夠高明,寫小說是沒人要看的,即使為了稿費必須說謊,這謊言也要經過良心的檢核提升到尖銳反省的意識上。

在小說中,他以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伴隨著玩笑說謊,但他心中仍有一把尺,度量著善與惡之間的距離。人們總在說謊時變得認真,在說笑的同時述說著真理。在太宰治看似輕慢的言談中,包含著極為深刻的真實,這就是小說家之所以能立足於世的道理吧。


「生而在世,我很抱歉。」太宰治如是說。

看過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的朋友,對這句話特別有印象,尤其是松子發了瘋似地在牆上不斷書寫著這同一句話,那個畫面著實撼動了我。後來,當知道這句話來自太宰治,我的心情陰鬱到陽光完全透不進來,能感受那些無聲的吶喊發自心中。

我從來都不是個堅強的人,遭遇到困難和煩惱往往先退縮,也會躲進自我封閉的殼中假裝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像一隻畏光的獸舔舐著脆弱的心。

每個人都渴望愛,卻不願意付出真心,像松子那樣熱切於生活的人,得到的卻是悲慘孑然的一生。我恍然領悟,這不就是太宰治的寫照嗎?

絕望啊,絕望!但人生不會永遠那麼陰暗漆黑,也會有一瞬之光乍現的魔幻時刻。生而在世,活著最大的意義,不是在於別人為你做了多少,而在於我們為別人付出什麼?

在自傳性小說《人間失格》後記裡,隱藏著解讀太宰治的祕密之鑰──即使大庭葉藏有那麼多的愚行和醜行,……也是像神那樣的好孩子。當然,這番話,像他如此具有強烈羞恥心的人,決計是說不出口的,所以要借用酒吧老闆娘的台詞,若無其事地說出來。

對太宰治而言,幸福僅是一種致命的幻覺、一有光明轉瞬成為泡影的生活,總甩脫不了命運的主宰和操弄。死亡不全然是解脫,其中也包含了生命的完成,或說,是作品的終結?當他的人生劃下休止符的那一刻,我彷彿聽見天使的歌聲為他祝福。

2010 年 1 月 10 日 筆於桃園


 

太宰治 Dazai Osamu(1909 - 1948)

  本名津島修治,昭和時代代表性小說家,「無賴派」文學大師,素有「東洋頹廢派旗手」之稱號。出身青森縣北津輕郡的知名仕紳之家。

  1930年,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法文科就讀,師從井伏鱒二,卻因傾心左翼運動,耽湎菸酒、女色而怠惰學業,終致遭革除學籍。1935年,其短篇創作〈逆行〉入選為第一屆芥川賞候補作品。1939年發表的〈女生徒〉,獲第四屆北村透谷文學賞。

  三十歲時,透過恩師井伏鱒二之執柯,與教師石原美知子結婚。新婚生活帶予其的精神安定,使之書寫出了〈富嶽百景〉、〈跑吧!美樂斯〉及〈斜陽〉等著名作品,而晉身當代流行作家。然,長相俊美的他,一生始終脫離不了女人,鎮日過著悒鬱、酗酒、尋歡作樂的浪蕩生活。於心思細密敏感的他來說,活在世間便是一連串無盡的折磨。強烈的厭世導致他的墮落,加之以結核病的纏身,身心的煎熬又使他自我憎惡。他曾自殺四次未遂,最後,終於1948年6月13日深夜,與傾慕他的女讀者山崎富榮投玉川上水自盡,走向死亡解脫,留下文學絕響,得年39歲。最終留下的遺作〈人間失格〉,可視為太宰治本人的半自傳性作品,小說主角大庭葉藏幾乎便是作家本身的原型。

  其死亡之日,恰逢日本的「櫻桃忌」,於他九十週年(1999年)冥誕,當日正式被定為「太宰治誕生祭」。於其故鄉金木,亦設有紀念此位曠世文豪的紀念館「斜陽館」,被劃定為日本國內重要文化財產。

  太宰治又與坂口安吾、織田作之助、石川淳等人組成「無賴派」,或稱「新戲作派」。頹廢作風使他成為「無賴派」的代表性人物,亦被譽為「毀滅美學」的一代宗師。其文學成就及對後世之影響,足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戰後文學大師相提並論。

  於他戰後的作品中,短篇〈維榮之妻〉(1947年)、中篇〈斜陽〉(1947年)、〈人間失格〉(1948年),被認為是其最優秀的代表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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