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演講


  拿破崙曾經說過,哪怕蒙上他的眼睛,憑藉著嗅覺,他也可以回到他的故鄉科西嘉島。因為科西嘉島上有一種植物,風裡有這種植物的獨特的氣味。

  蘇聯作家蕭洛霍夫(Sholokhov 1905-1984)在他的小說《靜靜的頓河》裡,也向我們展示了他的特別發達的嗅覺。他描寫了頓河河水的氣味。他描寫了草原的青草味、乾草味、腐草味,還有馬匹身上的汗味,當然還有哥薩克男人和女人們身上的氣味。他在他的小說的卷首語裡說:哎呀,靜靜的頓河,我們的父親!頓河的氣味,哥薩克草原的氣味,其實就是他的故鄉的氣味。

  出生在中俄界河烏蘇里江裡的大馬哈魚,在大海深處長成大魚,在牠們進入產卵期時,能夠迴游萬里,衝破重重險阻,回到牠們的出生地繁殖後代。對魚類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們不得其解。近年來,魚類學家找到了問題的答案:魚類儘管沒有我們這樣的突出的鼻子,但有十分發達的嗅覺和對於氣味的記憶能力,就是憑藉這種能力,憑藉著對牠們出生的母河的氣味的記憶,牠們才能戰勝大海的驚濤駭浪,逆流而上,不怕犧牲,沿途減員,剩下的帶著滿身的傷痕,回到了牠們的故鄉,完成繁殖後代的任務後,就無憂無怨地死去。母河的氣味,不但為牠們指引了方向,也是牠們戰勝苦難的力量。

  從某種意義上說,大馬哈魚的一生,與作家的一生很是相似。作家的創作,其實也是一個憑藉著對故鄉氣味的回憶,尋找故鄉的過程。

  在有了錄音機、錄像機、互聯網的今天,小說的狀物寫景、描圖畫色的功能,已經受到了嚴峻的挑戰。你的文筆無論如何優美準確,也寫不過攝像機的鏡頭了。但唯有氣味,攝像機還沒法子表現出來。這是我們這些當代小說家最後的領地,但我估計好景不常,因為用不了多久,那些可怕的科學家就會把錄味機發明出來。能夠散發出氣味的電影和電視也用不了多久就會問世。趁著這些機器還沒有發明出來之前,我們應該趕快地寫出洋溢著豐富氣味的小說。

  我喜歡閱讀那些有氣味的小說。我認為有氣味的小說是好的小說。有自己獨特氣味的小說是最好的小說。能讓自己的書充滿氣味的作家是好的作家,能讓自己的書充滿獨特氣味的作家是最好的作家。

  一個作家也許需要一個靈敏的鼻子,但僅有靈敏鼻子的人不一定是作家,獵狗的鼻子是最靈敏的,但獵狗不是作家。許多好作家其實患有嚴重的鼻炎,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寫出有獨特氣味的小說。我的意思是,一個作家應該有關於氣味的豐富的想像力。一個具有創造力的好作家,在寫作時,應該讓自己的筆下的人物和景物,放出自己的氣味。即使是沒有氣味的物體,也要用想像力給它們製造出氣味。這樣的例子很多:

  德國作家徐四金在他的小說《香水》中,寫了一個具有超凡的嗅覺的怪人,他是搜尋氣味、製造香水的天才,這樣的天才只能誕生在巴黎。這個殘酷的天才腦袋裡儲存了世界上所有物體的氣味。他反覆比較了所有的氣味後,認為世界上最美好的氣味是青春少女的氣味,於是他依靠著超人的嗅覺,殺死了二十四個美麗的少女,把她們身上的氣味萃取出來,然後製造了一種香水。當他把這種神奇的香水灑到自己身上時,人們都忘記了他的醜陋,都對他產生了深深的愛意,儘管有確鑿的證據,但人們都不願意相信他就是凶殘的殺手。連被害少女的父親,也對他產生了愛意,愛他甚至於勝過了女兒。這個超常的怪人堅定不移地認為,誰控制了人類的嗅覺,誰就占有了世界。

  馬奎斯小說《百年孤寂》中的人物,放出的臭屁能把花朵熏得枯萎,能夠在黑暗的夜晚,憑藉著嗅覺,拐彎抹角地找到自己喜歡的女人。

  福克納的小說《聲音與憤怒》裡的一個人物,能嗅到寒冷的氣味。其實寒冷是沒有氣味的,但是福克納這樣寫了,我們也並不感到他寫得過分,反而感到印象深刻,十分逼真。因為這個能嗅到寒冷氣味的人物是一個白痴。

  通過上述的例子和簡單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小說中實際上存在著兩種氣味,或者說小說中的氣味實際上有兩種寫法。一種是用寫實的筆法,根據作家的生活經驗,尤其是故鄉的經驗,賦予他描寫的物體以氣味,或者說是用氣味來表現他要描寫的物體。另一種寫法就是借助於作家的想像力,給沒有氣味的物體以氣味,給有氣味的物體以別的氣味。寒冷是沒有氣味的,因為寒冷根本就不是物體。但福克納大膽地給了寒冷氣味。死亡也不是物體,死亡也沒有氣味,但馬奎斯讓他的人物能夠嗅到死亡的氣味。

  當然,僅僅有氣味還構不成一部小說。作家在寫小說時應該調動起自己的全部感覺器官,你的味覺、你的視覺、你的聽覺、你的觸覺、或者超出了上述感覺之外的其他神奇感覺。這樣,你的小說也許就會具有生命的氣息。它不再是一堆沒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個有氣味、有聲音、有溫度、有形狀、有感情的生命活體。

  我們在初學寫作時常常陷入這樣的困境,即許多在生活中真實發生的故事,本身已經十分曲折、感人,但當我們如實地把它們寫成小說後,讀起來卻感到十分虛假,絲毫沒有打動人心的力量。而許多優秀的小說,我們明明知道是作家的虛構,但卻能使我們深深地受到感動。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呢?我認為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我們在記述生活中的真實故事時,忘記了我們是創造者,沒有把我們的嗅覺、視覺、聽覺等全部的感覺調動起來。而那些偉大作家的虛構作品,之所以讓我們感到真實,就在於他們寫作時調動了自己的全部的感覺,並且發揮了自己的想像力,創造出了許多奇異的感覺。這就是我們明明知道人不可能變成甲蟲,但我們卻被卡夫卡的《變形記》中人變成了甲蟲的故事打動的根本原因。

  自從電影問世之後,人們就對小說的前途滿懷著憂慮,五十年前,中國就有了小說即將滅亡的預言,但小說至今還活著。電視機走進千家萬戶後,小說的命運似乎更不美妙,儘管小說的讀者的確被電視機拉走了許多,但是依然有很多人在讀小說,小說的死期短時間也不會來臨。互聯網的開通似乎更使小說受到了挑戰,但我認為互聯網僅僅是提供了一種另類的寫作方式與區別於傳統圖書的傳播途徑而已。

  作為一個除了寫小說別無他能的人,即使我已經看到了小說的絕境,我也不願意承認,何況我認為,小說其實是任何別的藝術或是技術形式無法取代的。即使是發明了錄味機也無法代替。因為錄味機只能錄下世界上存在的氣味,而不能錄出世界上不存在的氣味。就像錄像機只能錄下現實中存在的物體,不可能錄出不存在的物體。但作家的想像力卻可以無中生有。作家借助於無所不能的想像力,可以創作出不存在的氣味,可以創造出不存在的事物。這是我們這個職業永垂不朽的根據。

  當年,德國作家湯瑪斯.曼曾經把一本卡夫卡的小說送給愛因斯坦,但是愛因斯坦第二天就把小說還給了湯瑪斯‧曼。他說:人腦沒有這樣複雜。我們的卡夫卡戰勝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家,這是我們這個行當的驕傲。

  那就讓我們膽大包天地把我們的感覺調動起來,來製造一篇篇有呼吸、有氣味、有溫度、有聲音,當然也有神奇的思想的小說吧。

  當然,作家必須用語言來寫作自己的作品,氣味、色彩、溫度、形狀,都要用語言營造或者說是以語言為載體。沒有語言,一切都不存在。文學作品之所以可以被翻譯,就因為語言承載著具體的內容。所以從方便翻譯的角度來說,小說家也要努力地寫出感覺,營造出有生命感覺的世界。有了感覺才可能有感情。沒有生命感覺的小說,不可能打動人心。

  讓我們像烏蘇里江裡的大馬哈魚那樣,追尋著母河的氣味,英勇無畏地前進吧。

  讓我們想像遠古時期地球上的氣味吧,那時候地球上生活著無數巨大的恐龍,臭氣薰天,有人說,恐龍是被自己的屁臭死的。

  我將斗膽向我國負責奧運會開幕式的領導人建議,在二零零八年奧運會開幕式上,在火炬點燃那一剎那,應該讓一百種鮮花、一百種樹木、一百種美酒合成的氣味猛烈地散發出來,使這屆奧運會香氣撲鼻。

  讓我們把記憶中的所有的氣味調動起來,然後循著氣味去尋找我們過去的生活,去尋找我們的愛情、我們的痛苦、我們的歡樂、我們的寂寞、我們的少年、我們的母親……我們的一切,就像普魯斯特借助了一塊瑪德萊娜小甜餅回到了過去。

   中國的偉大作家蒲松齡在他的不朽著作《聊齋志異》中寫過一個神奇的盲和尚,這個和尚能夠用鼻子判斷文章的好壞。許多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把自己的文章拿來讓和尚嗅。和尚嗅到壞文章時就要大聲地嘔吐,他說壞文章散發著一股臭氣。但是後來,那些惹得他嘔吐的文章,卻都中了榜,而那些被他認為是香氣撲鼻的好文章,卻全部落榜。

   臺灣的布農族流傳著一個故事,說在一個村莊的地下,居住著一個嗅覺特別發達的部落。這個部落的人善於烹調,能夠製作出氣味芬芳的食物。但他們不吃,他們做好了食物之後就擺放在一個平臺上,然後,全部落的人就圍著食物,不斷地抽動鼻子。他們靠氣味就可以維持生命。地上的人們,經常潛入地下,把嗅味部落的人嗅過的食物偷走。我已經把這個故事寫成了一部短篇小說。在這篇小說中,我是一個經常下到地下去偷食物的小孩子。小說發表之後,我感到很後悔,我想我應該站在嗅味部落的立場上來寫作,而不是站在常人的立場上來寫作。如果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嗅味部落的孩子,那這篇小說,必然會十分神奇。


  莫言 山東高密人,現居北京,小說家,著有《紅高梁》為中國當代具有影響力的作家。

  本文選自莫言演講集《小說的氣味》春風文藝出版社 繁中版《小說在寫我》麥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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